聂樹斌案和推動它的人們
2016年12月2日上午,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迴法庭對原審被告人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再審案公開宣判,撤銷原審判決,改判無罪。
對於1995年使20歲的聶樹斌被槍決的西郊玉米地奸殺案,最高人民法院負責人表示,缺乏能夠鎖定聶樹斌作案的客觀證據。
這是2005年嫌犯王書金自認案件真凶至今,聶樹斌案周邊聚攏著的人們一直等待的結果。
他們中有陷入困境無奈告諸媒體的警長、渴望公義帶有英雄氣質的媒體人、只收了一瓶水作為回報的律師、一個懸而未決的死囚,以及堅持為兒子平冤昭雪的聶母聶父。
11年來,因為這個案子,這群人一直聯繫著。他們共同推動著聶案艱難挪步,直到水落石出。
《博客天下》曾採訪了推動聶案的人們,聽他們講述背後的故事。
在呼格吉勒圖被宣判無罪糾錯之後,2014年12月12日,最高法院指令山東高院復查河北高院終審的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姦婦女一案。
一直在推動聶樹斌案重審的媒體人馬雲龍對此表示了謹慎的樂觀:“我等的時間太久了,10年了,報導的時候我60歲,現在我70歲。”
2005年以來,人們往往把河北聶樹斌案和內蒙古呼格吉勒圖案相提並論,兩人的案情高度相似,都是在1990年代的嚴打中被判處死刑,都在執行死刑之後,有人出來承認自己是真正的殺人者。呼格吉勒圖案件曝光略晚,當時媒體推送的說法是:“內蒙古的聶樹斌案。”兩案背後都有媒體人的努力推動,推動呼格吉勒圖案件的媒體人是新華社內蒙古分社記者湯計,一直在為聶樹斌案件奔走的是《河南商報》原總顧問馬雲龍。,找記者的縣公安局副局長
廣平縣的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因為石家莊警方的回避態度陷入了困境,最後用“找媒體”的方式把蓋子揭開,得到線索的《河南商報》則放手跟進。
2005年1月19日,鄭州多家媒體報導了河北在逃嫌疑犯王書金在河南滎陽落網的消息。王書金向警方連續交代了6起強姦殺人案,其中奸殺4人,強姦2人。
此後河南警方把人犯移交給了河北省廣平縣警方,廣平縣隸屬於河北邯鄲市。
王書金提到了一件1994年發生在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奸殺案。一位辦案民警曾表示,王書金獨立供述出現場遺留的一串鑰匙,與現場勘驗高度吻合,若非親歷,不可能知道。
為了尋找當年的現場記錄,廣平縣公安局副局長鄭成月一行4人押著王書金,前往石家莊公安局裕華分局刑警隊。當時辦理此案的郊區分局已經被撤,其業務被合併到裕華分局。
石家莊公安局已偵結此案,“兇手”聶樹斌10年前已被槍決。
▵ 聶樹斌死後,家人清掉了他的物品,他的房間被用作倉庫,堆放雜物
裕華分局沒有對鄭成月作康某被害案已結的說明,也不出示該轄區壓根兒就沒有發生康某被害案或已發案未破等的相關證明。缺少這些關鍵材料,王書金供認的殺害康某一案就成了“懸”案,因為沒有偵查終結的案件不能移交起訴,即使移交了,檢察機關也會以“繼續補充偵查”的理由退回卷宗。這時對王書金的羈押已經20天。
鄭成月陷入兩難境地:查辦此案,卻沒有現場卷宗;不辦此案,但王書金已經交代人是他殺的。
馬雲龍說,當時鄭一籌莫展,檢察院的一位朋友給他出了個主意:你找個記者把這事報導出去,就會有人管。
2月底,《河南商報》記者楚陽獲得這個消息,告訴了以總顧問身份代行總編輯職權的馬雲龍。
一個犯罪嫌疑人的落網是一條消息,一個錯案則是一個故事。馬雲龍讓楚陽趕緊聯繫,楚陽很快從滎陽警方那裏拿到王書金的審訊筆錄,他隨即加派人手,安排楚陽和另一名記者範友峰前往河北調查。
“當時每天都有很多全國的冤假錯案線索,但不是每個都能報導,像這樣非常典型的要抓住一個絕不放,寧可多花錢派人跨省去做調查,也要把這個稿子重點推出。”馬雲龍對《博客天下》說。
馬雲龍此前在新聞界的另一起著名作品是張金柱案。1997年8月24日晚上,鄭州市開發區公安分局政委張金柱醉酒駕車,將一對父子撞翻,11歲的兒子蘇磊當場死亡,父親蘇東海被捲入車底,被張金柱的車拖著走了1500米。
從當天晚上到第二年張金柱被執行死刑,副總編輯馬雲龍親自指揮記者對此案做了4個月的連續報導。他當時所在的《大河報》因此名動全國,4個月下來,發行量飆升了3倍。馬雲龍對公安幹警違法亂紀特別關心。
2005年3月15日,《一案兩凶,誰是真凶?》在《河南商報》發表。“我記得很清楚,你知道3·15是打假日,我那天打了一個假案。”馬雲龍擔心報導被禁止傳播,所以他採取了一個特殊措施,在《河南商報》排版時,編輯部把報導全文發給全國一百多家報紙,並且附上兩句話:歡迎轉載,不收稿費。
報導發出後,全國譁然,3天之內,新浪網的網友評論高達7萬多條。聶樹斌案自此進入公眾視野。
第二天,河北省委政法委向媒體承諾,立即成立由省委政法委牽頭、省公檢法司機關參與的聯合調查組調查聶樹斌一案,一個月內公佈結果。但時至今日都未能公佈。
向媒體披露“一案兩凶”的副科級幹部鄭成月承受了巨大壓力,在50歲那年,因“年齡太大,應該給年輕人讓位”被免職。在刑偵這行,50歲的老員警的經驗正是有價值的時候。就像很多電影裏的情節一樣,免職後的鄭成月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且繼續調查取證。
馬雲龍透露,2013年夏天,鄭成月又對當年的所有證人進行了回訪,並取得了新的證據。 
報社給認罪者請了律師
當時的《河南商報》深度介入了這一案件,之後是馬雲龍個人,這些做法有過爭議,但馬雲龍認為,這是對的。
《一案兩凶,誰是真凶?》刊發當日,《河南商報》派專車為聶家送去報紙。看到報紙上的聶樹斌照片後,聶母張煥枝馬上跪地嚎啕大哭。
▵ 聶樹斌生前照
同日,聶家與馬雲龍推薦的律師李樹亭簽署代理協議。李樹亭曾經翻過案子,“他對這個案子表現出主動性,而且業務精通,非常熱心。”馬雲龍說。
為了繼續跟蹤報導這個案子,馬雲龍決定為王書金聘請律師。更深層次的考慮是,利用王書金的真實口供,打開聶案的突破口。王書金在滎陽落網前,與一個湖北籍女子同居並育有一兒一女。馬雲龍說服這個女人,以監護人的身份代表王書金子女在委託協議書上簽字。
這在當時是一種有爭議的行為,因為媒體已經從報導者變成了協助者,不過馬雲龍似乎別無選擇。
“這個案件一旦進入偵查程式以後,新聞界就無法介入了。王書金之後的供述變化情況是我想隨時掌握的。如果律師能夠見到他,就可能把情況告訴我,這樣我得到的資訊就是從合法管道得來的。”馬雲龍說。
王書金的家人都認為王書金罪大惡極,都不願與王書金聯繫在一起,律師朱愛民是免費為王書金辯護。馬雲龍當時承諾,朱愛民的差旅費由《河南商報》承擔。
“他把王書金的情況合法地提供給我們,作為我們報導的依據,報社給他解決一些旅差費用,這個是應該的。”馬雲龍說。
2005年10月,馬雲龍被撤職,新上任的領導此後並沒有履行當年的承諾。朱愛民十年來得到的唯一回報是一瓶礦泉水——2013年二審結束後,王書金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朱愛民沒有擰開,認為這瓶水“意義重大”,一直保存到現在。
馬雲龍將這些行為總結為“介入性報導”。在報導事件之外,新聞倫理是否允許一個記者做更多的事情來推動事件的發展,馬雲龍考慮了很久後認為“不但允許,而且應該”。
“我不承認‘冷血的客觀性’存在,不能以客觀性來掩蓋對是非的判斷以及對善惡的選擇,除了用我的筆寫報導之外,我當然還可以做一些超出此之外的事情,比如請律師。”馬雲龍說。
《河南商報》報導後,聶母向河北高院和最高法院提起再審的申訴被多次駁回,理由是其不能提供當年聶樹斌的原審判決書。根據法律規定,原審判決書是申訴必須提供的要件之一。
此前聶樹斌歷經石家莊中院一審判處死刑、河北高院維持原判並復核,直至聶樹斌被槍決,聶樹斌的家人從未收到過一審判決書和二審裁定書。
按照1996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及最高法院司法解釋,判決書必須送達被告人近親屬。但河北高院以聶案是1996年前的舊案為由,拒絕提供。這也被外界認為是河北方面不積極推動再審最有力的說明。(注:2016年12月2日,河北高院微博發文,表示堅決服從並執行最高法的再審判決,並向聶樹斌父母致歉)
2006年,聶母張煥枝來到受害者康某家,請求複印康家的判決,但被拒絕了,“你有沒有判決跟我沒關係,你再說自己冤枉,在情理上咱們兩家也是仇人。只要案子不翻,我就不能幫你。”康父說。
馬雲龍努力尋找“不受河北方面壓力,在全國有威望的律師”,他請到著名刑辯律師張思之代理此案。張思之也動用自己的關係尋找判決書,但是沒有成功。
李樹亭律師主動攬下了到康家討要判決書的任務。他多次登門陪康父聊天,一邊回答老人遇到的法律問題,一邊把話題往聶案上引,只是對判決書隻字不提。經過長時間的溝通,李樹亭逐步取得了康父的信任和好感。2007年4月,康父終於將兩審判決書的影本拿給李樹亭。
當時李樹亭不願意讓輿論注意此事,所以他和張煥枝將判決書說成是“神秘人向聶家快遞判決書”。2007年8月15日,當張煥枝手持判決書出現在河北高院要求申訴時,工作人員驚訝地問道:你是怎麼拿到判決書的?
雖然材料已經齊全,但是張煥枝的申訴請求仍然未被受理,“每次來他們都說要找的人出去了或正在開會。”
遭冷遇的張煥枝再次轉向最高法院,2007年11月5日,最高法院答復張煥枝,申訴材料已轉至河北高院,聶案的申訴由河北高院負責。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 2015年3月,聶母張煥枝在家中向《博客天下》出示自己四處奔走的火車票,和所有採訪過她的記者的名片
最關鍵的那個人別先死了
聶樹斌案毫無進展的同時,邯鄲中院就其他幾起殺人案對王書金進行審判。
2006年4月11日,邯鄲市中級人民法院對王書金案一審開庭,檢方僅對其供述的四起犯罪進行了公訴,其中並不包括與聶樹斌案有重大關聯的玉米地奸殺案。和昔日鄭成月面臨的困境差不多,沒有石家莊的合作,這起案件無法敲定。
據參加庭審的相關人士回憶,在法庭上,王書金再次供認他強姦殺害康某的行為,但被法官以“與指控無關”為由打斷,被公訴方以“查無實據”駁回。
最終,王書金一審因故意殺人罪和強姦罪被判處死刑。王書金不服,以“檢方未起訴他在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一起奸殺案”為由上訴至河北高院。
2007年1月1日,按照新的法律,所有死刑案件核准權都收歸最高法院,由最高法院統一行使。這使得王書金的死刑到執行可能會拖得更長。
2007年7月31日,河北省高院二審第一次開庭審理王書金案。和一審一樣,玉米地奸殺案一直被回避。
▵ 王書金的律師朱愛民(圖片來自網路)
王書金的律師朱愛民告訴《博客天下》,從王書金被捕至今,他從始至終一直供述自己所犯六起強姦殺人罪,尤其堅持認為玉米地奸殺案是自己所為。“從他的角度來說,求得良心上的一種安寧吧!”朱愛民以此作為重大立功請求法庭輕判。
時隔6年後,2013年6月份,王書金案再次二審開庭,在開庭前,馬雲龍得到消息,他稱河北官方的工作組逼王書金翻供。“在二審前一個多月,工作組在磁縣看守所裏模擬了一次審判,讓王書金當場表演了將在法庭上的新供詞,並且請了很多人去聽模擬審判,結束後讓他們當場簽字,證明自己確實聽見王書金這麼說了。”馬雲龍聽到的消息是這樣的。
馬雲龍認為如果沒有人阻攔,模擬審判的場景會在二審法庭上上演,這將是聶樹斌案復審的巨大障礙。
王書金也給自己的律師朱愛民描述過這個經過,“有關方面的工作組,去找王書金談話、讓他翻供之時,還說了一些題外話:你那個律師,接了你的案子出了名了,就不管你了。王書金就比較忐忑。”朱愛民說。
6月23日,距離開庭還有2天,馬雲龍在博客上發表文章《一場驚天醜劇就要上演,真凶王書金將全面翻供》稱,王書金將在6月25日的庭審中按照官方要求,全面推翻8年來的供述,不再承認自己是石家莊西郊殺人案的兇手。
“在他們剛剛準備拿出來的時候,我發出去了,他們陣腳大亂,如果果然按我所說的翻案,那證明了我所揭露的是真的,結果使它沒能上演,我認為這是一次勝利。”馬雲龍說自己當時非常高興,因為“達到目的了”。
此次審理法庭終於直奔主題:只對王書金供述的玉米地強姦、殺人構成重大立功的上訴理由進行審理。懸念很快解開:王書金沒有翻供,他仍然堅持6年前的觀點:堅持殺害康某的供述,堅持上訴。法庭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審判局面:律師和檢察官的角色相互調換,被告人堅持要求追究未被指控的犯罪,檢察官千方百計證明那不是被告人所犯之罪。
這樣的做法也惹爭議,庭審過後,有人指責馬雲龍製造謠言。他回應道,打排球有一個動作叫封網,即看到對方攻擊點的時候,先把那個點給他攔住,讓他不敢從此過。
“只要我有別的途徑,我不會這樣做,當時實在被逼急了,沒辦法。沒有人能站出來,只有我瞭解情況。”馬雲龍說。
9月27日,河北高院駁回王書金上訴,維持邯鄲中院一審判決。此後,王書金案進入最高法院的死刑復核階段,直到現在。馬雲龍希望聶樹斌案比呼格吉勒圖案能更進一步,“希望認定真正的兇手是王書金,不是證據不足,而是根本就是一個錯案。”
聶樹斌案能否進入復審階段,仍然是一個疑問。律師楊金柱表示,“指令再審”是最高法院自己已經進行了立案審查,認定該案確有錯誤,遂指令下級法院進行再審;“指令復查”是最高法院指令下級法院進行立案審查,是否決定再審,由下級法院根據“復查”情況自行決定。和聶樹斌案相關的王書金仍然羈押在河北。
推動聶樹斌案的人們十年間都在為同一個目標而努力,也結下了深厚的交情,在聶案有所進展的時候,他們會互通聲氣或者重新相聚在一起。“十年了,人生能有幾個十年。”馬雲龍說。
馬雲龍今年(2014年)正好70歲。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聶母張煥枝的變化讓他稍感安慰。“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見人都不敢抬眼就說話,是精神已經完全被摧垮的一個人。現在變得很有覺悟,很有公民意識,敢於說話。”
▵ 2015年3月,聶母在家中接受媒體採訪
每年馬雲龍都會到聶家去看看,“我只能鼓勵她堅持下去,所以多年來我給她做的工作就是要堅持到底,至於堅持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
2013年8月王書金案二審結束後,馬雲龍去了聶家,張煥枝把院子裏葡萄架上結的葡萄摘了幾串給他。那一顆顆的葡萄,因為那條梗,緊緊地依靠在一起。
這群人,也因為這個案子,一直都在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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