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樸珺:難忘褚老那一罐雞湯
但憑這一絲不苟的勁兒,褚老絕對稱得上是匠人精神,他是真的把燉雞當一項“工程”來執行:什麼時間加水,什麼時間放料,什麼樣的時間用什麼樣的溫度,都有嚴格的流程要求。
文 / 田樸珺
2019年3月5日下午,我在日本出差,驚聞褚時健老仙逝,悲傷頓時湧上心頭。按民間習俗,91歲高齡算是喜喪。褚老屬龍,到人生的盡頭,還是一尾活龍。傍晚時分,靜下心來,我與褚老最後一次見面的場景又浮現眼前。
(一)
去年秋,我再次見到褚老,老人家依然沒什麼變化。過完九十大壽的他,精氣神兒很好,身子骨硬朗,說話時底氣依然很足。此時的“褚氏果業”已交由子孫接班打理,褚老退居幕後,擔任顧問。在大半生操勞和波折後,褚老終於可以歇下來,和老伴兒馬奶奶一起,享受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
這距離我上一次拜訪褚老和馬奶奶已有三年之久。從昆明到玉溪的高速路上晴空無際,沿途山丘延宕起伏,滿目盡是雲南特有的常綠青翠,農舍在山腳下錯落有致,對於久居城市的人來說,看到這番恬淡景象,心情一下就放鬆了,兩個小時的車程仿佛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褚老的家位於縣城周邊,交通便利,鬧中取靜。院落不算大,尋常百姓家的樣子:普通的三層小樓、沾著土的農具、屋前的小菜畦、院牆上的藤蔓,和一棵著名的褚橙樹。
當我們抵達時,馬奶奶正在客廳打麻將,看到我們來,馬上把牌攤在一旁,起身熱情地招呼我們。馬奶奶當天穿了一件黑色夾克,裏面配大紅色毛衣,一頭銀髮順滑地梳向腦後,還別著一個有蝴蝶結的髮卡。我說,“奶奶你今天真好看”,她半開玩笑地回答:“平常我可不收拾的哦,知道你們來我才特意打扮的。”然後,她挎起我的胳膊說:“走,找爺爺去。”
褚老正在院子一角擺弄花草,同樣穿著一件黑色夾克,和馬奶奶身上那件很像情侶裝。見我走來,褚老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長高了。”馬奶奶則“糾正”道:“是長開了,看著比原來成熟點了。”
褚老帶我們來到庭院正中坐下。從剛進門時,我就留意到大茶几旁擺著什麼東西,但也沒細看,直到此刻我才發現竟然是一個大爐子,爐上有個瓦罐正在燉東西,炊氣嫋嫋。
我問褚老:“裏面燉的是什麼啊?”
他打開蓋子說:“雞湯。”
在我看來,做湯看著容易,其實對於配料和火候的要求極高,要經得起咂摸,才能提煉出不同層次的回味。
褚老的爐子看上去並不特別,普通農家用的那種,底下燃著劈好的柴。爐子上的瓦罐不算大,正好能放進一整只雞。我們聊天時,褚老時不時打開蓋子,用長木筷子輕輕地翻著雞,一會兒腹部朝上,一會兒背部朝上,一會兒翅膀朝上。我做飯是個外行,就問褚老為什麼總是翻動,難道不是慢慢地燉就行嗎?褚老也不看我,全部注意力都在這只雞上,“當然不是,翻是為了讓不同部位的肉都能均勻受熱,這樣吃起來口感才好。”
褚老邊熬著湯,我們邊“圍爐日話”。但褚老很少說話,如果不直接問他,他不會主動說些什麼。我們說到高興處,褚老也只是微笑,甚至還有些“心不在焉”,褚老的注意力幾乎全都在這雞湯上。他時不時捅捅爐子裏的火,或繼續打開蓋子翻動雞肉。隨著熬的時間漸長,湯的香氣也逐漸彌散開來,開始是似有似無的暗香,後來是隱隱的幽香,等到已是沁人的“明香”時,我的胃開始有了反應。
褚老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內心活動,笑著說:“別急,再等等。”然後叫人把切好的輔料拿來:潔白的小蔥段,細碎的蔥花,還有雲南火腿切成的肉丁等,十分豐富,光是這些東西炒一盤都會是味道極好的菜。褚老一手托著盤子,一手有步驟地把它們分批撥入湯中,然後等一小會,再撥下一批,循序漸進,有條不紊。
之前有一部美食紀錄片《壽司之神》,手藝不論,但憑這一絲不苟的勁兒,褚老絕對稱得上是匠人精神,他是真的把燉雞當一項“工程”來執行:什麼時間加水,什麼時間放料,什麼樣的時間用什麼樣的溫度,都有嚴格的流程要求。
在兩個小時的時間裏,褚老至少打開過蓋子十次,而每一次的步驟都不同,極具工業感和儀式感。
所謂“妙物都是‘熬’出來的”,當下的我對這句話有了最直觀的體會。
這時,褚老叫人又拿來一個小碗罐,用大勺子盛了一罐湯遞給我:“嘗嘗。”湯很燙,我吹了吹熱氣,然後抿了一小口,說實話,第一口的味道比我想像中要淡一些,或許因為還未到出鍋時間,或許是因為褚老追求的正是一種樸實本味。總之,它不像飯店裏的雞湯那般油彩厚重、口感華麗。我仔細看了看湯體,也並未看見表面有浮萍般的片片油花,而是有一種清新的乳漿色從底部向上氤氳,獨具清香。
我說:“好喝。”
褚老仍不說什麼,只是看著我笑笑之後,繼續低頭熬湯。
(二)
最近幾年,登門拜訪褚老的人很多,都想從他這兒取些創業經。而褚老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沒什麼智慧,其實我是最笨的人。”如果事實如此,那這個笨人又是靠什麼成功的呢?
我知道褚老每天的事其實並不少,像今天這樣抽空熬個雞湯,就已經是難得的放鬆了。但即使是休閒,他也要弄得有模有樣。褚老也把這種實幹的家風言傳身教給了下一代,“做得好就賺錢,做得不好就賠錢,市場的標準其實很簡單。我能幫就幫他們一些,但很多路歸根到底還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去走。”
褚老說這些話時,馬奶奶只是在旁邊看著他笑。她一下午都在笑,而且只要是褚老在說話,她就靜靜地看著他。我突然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時間的某種魔法,它賦予生命一種回歸本我的魅力,褚老言談時的淡然不驚,馬奶奶眼神裏的從容祥和,兩人彼此的心照不宣讓家庭充滿了一種無需言語贅飾的默契。整個院子裏的人都有說有笑,仿佛身處一座小小的世外桃源,一切都顯得自然、自在。
自在,正是二老當下最真實的生活寫照。
褚老過往的輝煌,離不開馬奶奶的付出與支持。褚老曾在接受採訪時說到,如果沒有馬奶奶,自己可能連“文革”都熬不過。
兩人婚後的頭幾十年,馬奶奶一直作為褚老背後的女人,默默地照顧整個家庭。
邊等著雞湯大功告成,邊聽奶奶講他們的故事。
在第二個孩子即將出生前,馬奶奶好幾次問褚老,“孩子要生了,怎麼安排啊?家裏什麼都沒有。”褚老聽的不耐煩,回道,“哎呀,生個娃娃有什麼了不得的?你看人家農民背著柴在山上就能把娃娃生了,小孩子放衣兜裏兜著就回來了。”
馬奶奶說,那會兒她不過30歲,誰不渴望丈夫的關愛,何況還是在臨產前。之前陪褚老在農場受苦,她都無怨無悔,摘掉“右派”帽子後,生活恢復穩定,褚老一心撲在工作上,對老伴兒的忽視,卻讓她頭一次有了離婚甚至出家的念頭。當然,念頭最後也只是停留在念頭階段。回憶起那會兒在褚老身上受的委屈,馬奶奶倒是很可愛的承認,“其實他(褚老)如果婆婆媽媽對我,我又不喜歡他了。”
就是這樣一對歡喜冤家,風雨同舟數十載。哪怕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刻,心也緊緊連在一起。
當年因為煙廠的問題,馬奶奶剛被調查時,褚老人在香港,身邊朋友都勸他先別回去,怕有危險,但褚老很堅定,“我肯定要回去,我老伴兒還在那邊,不回去不行。”
隔年,褚老也開始接受調查,此時馬奶奶在看守所已有一年之久。本已遭受喪女之巨痛的褚老,無法再承受老伴兒有任何意外,對老伴兒的擔憂與日俱增,事發之後一直保持冷靜理智的褚老,終於有一天情緒失控,對調查人員喊道,“調查就調查我,你們莫搞我老伴兒了。”
所謂的“患難見真情”,應該就是如此吧。
從褚老決定種橙開始,馬奶奶就堅定的支持,因為她最瞭解自己的老伴兒,褚老從來就是個“閒不住”的人。過去,馬奶奶總是在褚老的身後,默默付出,而這一次,兩位年過七旬、遭遇了人生巨變的老人,則是攜手從泥土中尋獲新生。
永遠難忘奶奶說,當年他們創業的時候,地是床,天是被,睡覺的地方搭了一個棚子,棚頂都沒有,睜眼就能看到星星。聽得我忍不住流下眼淚,結果兩位老人還特別豁達的安慰我,別哭啊,我們現在不是都很好嗎?
當時兩位加起來超過150歲的二老,凡事親力親為,一起見證“褚橙”從無到有,聞名全國。這期間,褚老先後將兩個孫女和兒子勸說回身邊,管理公司的不同業務。表面上看,褚老是讓晚輩承擔起責任,替自己分憂。但實際上,褚老是希望將家人們重新聚在一起,彌補多年來家庭方面的虧欠和遺憾。
時間過得很快,黃昏時分,我們準備離開,馬奶奶卻還挎著我,要留我們吃晚飯,我說打擾二老一下午已經很不好意思,而且晚上還得飛回北京,必須得走了,能跟二老聊聊天就已經很滿足。
在駕車前往機場的路上,山頭斜照與我們相迎。我回味起褚老的那罐雞湯,或許是我喝過最本真、也是最入心的一種味道。
人生當然不能重來,但人也難免好奇一些假設性的問題。經歷了人生大起大落的褚老,如果時光倒轉,回到當年,面對組織上將其調赴捲煙廠的安排,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嗎?
當然,這個問題,我並未在褚老面前問出口。但我猜,答案也許就在臨別前褚老送我的寄語中,“困難永遠都在,有困難不怕,克服它。”
(作者為承禮學院創始人,圖片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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