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紫山
郭少波
太行山隆起的时候,有一支须根在向东方延伸,在距离邯郸15公里的西北,长出了一座耸拔的山。
这便是紫山,一座名字艳丽的山。
最早登上紫山,是在二十多年前,一个闲暇的初春周末。那时还没有60路公交旅游线,骑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零散撂荒的白地里,小草刚刚泛绿,金灿灿的雪里青、蒲公英撒落其间,密密匝匝的,颇显拥挤,也有些恣意。不过,在路边,地头,堰壁,沟壑,坡上,零散地开着一种叫做地黄的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很像梧桐树的喇叭花,比梧桐花的颜色更深一些。而这时紫山,仍然披着头年的蒿草沉睡着。
但是我知道,看似沉睡着的紫山,可不是一座等闲的山。
小时候跟着大人干活,在村北的岗上,西北望去,感觉紫山就矗立在面前。山顶上耸立的塔,青色的庙宇,上山的蜿蜒小道,甚至山的筋脉,都十分清晰。早先,在这一带的庄稼人心目中,紫山不仅是一座冷峻的山,行得风,布得雨,而且能给人慰藉和寄托。老人们说,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紫山戴帽,长工睡觉。紫山气象往往很是灵验。印象最深的是夏日,多日的干旱,多日的憋闷,炙热的日头,在焦急的祈盼中,从紫山的后面忽然间就升腾起浓墨的云,翻江倒海,朝东南压来。乌云过处,大雨倾盆。伏天的大田里,秋庄稼欢快的“咯吧、咯吧”拔节声,彼伏此起。因此,紫山在人们心目中俨然是一座神山,从这里卷起的风,能洒来兆示丰年的雪,从这里聚起的云,能带来及时的雨。
说来话长,紫山上还真的住过神仙,况且还不止是一个。先是东周的一个太子,叫王子乔,修炼成仙,骑着仙鹤,吹着笛子闲游,被紫山的清风明月、雾海松风所迷恋,流连忘返,过起了惬意的日子。另一位是刘秉忠,给忽必烈打工的,深得老板器重,位居相位。后来想要做神仙,辞职甩手走人,归隐紫山,一边讲学一边修炼,培养出一批俊秀名士,成就了闻名于世的紫山学派。刘秉忠自诩藏春散人,建树卓绝,著作等身,这倒让冰冷的山石浸染上了墨香,耸拔的山峰多了一些书卷的气息。
以后去紫山多了,慢慢试探着读懂这座山。我知道,仅凭这一仙一相,远不能支撑起这座耸拔的山。这座山气韵不是神仙书画。它有另外的精神和气场。
两千多年前,长平之战前夕,赵奢带着深深的忧虑和遗憾,走完了叱咤风云的人生。青翠的紫山,以一种复杂的心情,拥抱了一位耿介的将军。起初,赵奢作为一名管理田赋税收的小吏,到宰相平原君府上收税。“宰相家奴七品官”,管家刁蛮耍横,抗税不缴,没料到惹毛了初生牛犊。赵奢拉下脸来,接连斩杀了9人,以正税法;做了军事干部,性格更是执着。在驰援阏与的问题上,力排众议,连名将廉颇面子也不给,果断率军救援,取得了阏与之战的胜利;到了晚年,脾气尤为见长。身为父亲,当对儿子的规劝不起作用时,不惜自己的颜面扫地,亮出家丑,直陈儿子所熟稔的兵家理论只不过是花拳绣腿,大声疾呼“纸上谈兵”的危害。他一生果敢,做法有些看似不近情理,就像他死后落葬的紫山,特立独行,甚而孤傲,但风骨更加凸显,气度愈见不凡。
然而,我斗胆猜测,威严的赵奢将军还是有柔情的。赵国建都邯郸,时间跨越了150多年,贵族那么多,人生百年,唯独将军归葬紫山?这里纵然有王室的赏赐,“赢得生前身后名”,紫山已是他的封地,封他马服君,紫山已经改名叫了马服山,归葬封地不能说不是一种荣耀。也有他的抉择。高耸的紫山,东能俯视繁华的邯郸都城,西可眺望赵秦边关。日出日落,月缺月圆,他始终放不下悬着的那颗警觉的心,无不担忧儿子轻率和国运祚短。生前与身后,庙堂之上与黄泉之下,深深的忧虑感染着这座属于他的山。
因此,这山纵然不乏琴瑟缠绵、淡然清逸,但绝不是一般的山。两千多年来,将军直抒胸臆,拳拳之心不曾歇息片刻。呐喊摇动了松涛,规劝赋予了鸟鸣,泪水汇成了涌泉,茫然化作了云海。神仙们早已不见了踪影。而紫山依然巍然,沐浴晨曦和晚霞,历经寒冬和酷暑,秀丽、严峻、倔强从不肯移去半步。我背对“赵马服君赵奢墓”的高大碑石,极目远眺,似乎在穿越时空。透过连绵的山峦,听到了长平的悲歌;感受到了沦陷的邯郸,赵王城冲天大火扑面而来,山的颤栗。
夏日的紫山,艳阳高照,松柏掩映,花草扶疏。我随手捡起一块滚烫的山石,在手中掂来掂去,然后又慢慢地攥紧,像是轻轻地合上一本厚重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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